Monday, April 2, 2007

在俄羅斯與溫煇的對談

尤令曦@chengming
二○○六年接近蘇共解體十五周年的一天,在「十月革命一聲砲響」的「革命基地」一位朋友家裡,我意外地、驚喜地會見了溫煇先生。下面是我們這次對談的紀錄(當然是摘錄):

一聲炮響--人類大悲劇的序幕
尤(尤令曦):你看過阿芙樂爾巡洋艦了,有什麼感觸嗎?

溫:一九八八年,還是蘇聯,第一次登上阿芙樂爾艦,感到蘇聯政府把這艘艦打扮成「革命聖地」。偶遇一位中國外交官,他告訴我:「『十月革命一聲砲響』的確是阿芙樂爾艦打的砲,不過不是真砲彈,是空砲。」

尤:所有中國留學生都知道,阿芙樂爾放的是信號彈。

溫:不管怎樣,這一砲是錯放了--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方,放了錯誤的「砲彈」。十月革命是一個反歷史規律、反世界潮流的「革命」。如果當時列寧他們不搞這樣一個錯誤的革命,讓俄羅斯走民主的、資本主義的道路,世界歷史就要改寫了。

尤:現在還有人說,這場社會主義革命是應該肯定的。錯誤的是後來斯大林搞的專制主義。

溫:當年列寧革的是資產階級民主政權的命。不過,克倫斯基政府有不少失誤,最主要的失誤是繼續參加一戰,同時經濟危機嚴重,農民極度窮困,因此列寧、布爾 什維克有機可乘,他們用「和平與麵包」的口號攫取人心、軍心,因而一砲定江山,推翻了克倫斯基政權,建立了布爾什維克的一黨專政。如果說這是「社會主義的 勝利」,倒不如說是歷史的失誤,社會的悲劇。

尤:當時俄國人民不懂什麼是社會主義,正如中國共產黨搞「社會主義革命」時,那些「革命者」沒多少人懂得什麼是社會主義一樣。

溫:這都是事實。

兩種社會主義
尤:看來社會主義也有若干品種,不光是列寧模式的社會主義的。

溫:對。是不是可以這樣概括:基本上有專制的社會主義,有民主的社會主義。這次我是繞道北歐到俄羅斯來的。北歐三國(丹、挪、瑞)大概近於民主社會主義。 瑞典可能是典型的民主社會主義社會。列寧--斯大林模式的社會主義,經濟制度上是共產黨掌握經濟大權的「公有制」,政治制度是共產黨掌管一切的一黨專政, 人民連免除恐懼的自由也沒有。這樣的制度一開始就不得人心,不孚眾望。

尤:列寧也不是未曾有過一點點感悟。十月革命後,他用新經濟政策代替軍事共產主義。

溫:是的。當時列寧感覺到人民非常不滿他推行的軍事共產主義,於是就「退卻」,搞改革開放,實行新經濟政策。這個政策把一點生機--資本主義因素帶給蘇 俄,於是經濟活躍起來了,可是列寧堅持一黨專政,害怕資產階級有一天會起來造反,動搖甚至推翻蘇維埃政權,因此才過一年,他就連聲說「退夠了」,就要拋棄 新經濟政策,讓社會列車開到專制社會主義的歷史軌道上。列寧不僅害了俄羅斯,還害了中國--他的專制社會主義後來由斯大林繼承、發展,害了幾乎半個地球。

尤:但是,十月革命的時候,大思想家普列漢諾夫就斷言,列寧式的社會主義一定以失敗告終。

巨變‧陣痛‧希望
溫:一九九一年,我第二次踏上俄羅斯土地。這時候,蘇聯進入了歷史,俄羅斯人面對一個轉型期,經濟上似乎一片荒蕪,商店、飯店門口都是排隊購買或進餐的長龍。當時我想,這是轉型期不可避免的現象吧。

尤:是的。巨變後最初是陣痛,俄羅斯像一個一貧如洗的國家,許多日用品從商店的貨架上消失了。有些人對現實、對未來有點失望,當然,頭腦清醒者的情緒卻沒有波動。

溫:當年我在莫斯科參加了俄國人慶祝推翻八一九政變的勝利遊行,我就強烈地感覺到一種永遠告別蘇聯的歡樂氣氛。我同蘇東一些漢學家談蘇東變革時,大家不約而同地說,巨變後的日子並不好過,但有希望。

尤:這時候舞台上出現兩男一女的說唱表演,他們的組合叫「希望組合」,他們的著名台詞是:

「人需要希望, 人應有希望, 人一定會有希望。」

許多人用「希望之歌」作自我安慰的同時,對過去的蘇維埃政權強烈譴責。普列漢諾夫說過,布爾什維克是用造謠、說謊、暴力去鞏固一黨專政的政權的。流行全蘇的《祖國進行曲》,是說謊音樂的典型。連音樂也充當了說謊的工具。

溫:這是我熟識的蘇聯歌曲之一。

「我們沒有見過別的國家, 可以這樣自由呼吸。」 這真是既可笑又可恥的謊言。

普京的「名言」
尤:從書店的情況也可以看到人們「往事不堪回首」的情緒。過去書店堆滿的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法捷耶夫的《逆流》、《毀滅》、據說胡錦濤至愛的《卓婭和舒拉的故事》等等,都不翼而飛了。倒是沙俄傳統文化和西方文化佔領了書店和舞台。

溫:據說,普京有一句話到處流傳,成為名言:「誰不為蘇聯解體而懊悔,誰就沒有良心;誰想回到過去的蘇聯,誰就沒有頭腦。」是不是有些人,或者許多人,都失去了良心呢?

誰為蘇聯解體而懊悔?

尤:這問題有點複雜。客觀地分析,一般人都不想「回到過去的蘇聯」,他們中的大多數,就不會「為蘇聯解體而懊悔」。懊悔的大概只有兩種人,一是血液裡還或 多或少地流淌著專制社會主義思想細胞的老共產黨員,一位「八‧一九」政變的參與者、當時的國際部長亞佐夫,是反對蘇聯解體的典型人物。另一種人是大民族主 義者、霸權主義者。

溫:歷史是不應該忘卻的。問題在於對待正軌上的歷史和邪路上的歷史應當有不同的態度。人們應該背叛背叛的歷史。俄國人背叛十月革命後八十年左右的歷史是合情合理的。依稀記得蘇聯國歌《牢不可破的聯盟》中有這樣的句子:

「自由的陽光穿過風暴照耀著我們

偉大的列寧給我們照亮了道路

斯大林培育我們對人民的忠誠

光榮屬於我們自由的國家

讓蘇維埃的旗幟指引我們從勝利走向勝利」

這歌是蘇聯歷史的一部份,難道俄羅斯人現在還該把這歌詞留在心頭、掛在口邊嗎?

尤:俄羅斯的新國歌,譜子沒改,舊歌詞中「列寧」「斯大林」「蘇維埃」的字樣卻消失了。這是俄國民意的顯現。有趣的是,新國歌的作詞人米哈爾科夫也是舊國歌的作詞人,這位蘇聯的名詩人在全俄徵求新國歌歌詞時應徵預選的一百五十人中居於首位。

溫:也許米哈爾科夫從心裡永遠告別蘇聯了。

尤:這說明他也不是沒有良心。伴隨著對未來的希望,連原來「為蘇聯的解體而懊悔」的人,就是普京說的「沒有良心」的人,現在也加入了譴責列寧主義、斯大林主義的行列了。

誰願意走回頭路?

溫:普京那句名言的後半句應該是符合事實的,我相信俄國人的大多數都是有頭腦的,沒有多少人「想回到過去的蘇聯」。這次踏足俄羅斯土地,我感覺到俄國正在 走出陣痛的陰影了,我看到市場的活躍景象,卻看不到大街小巷、商店餐廳前門後門一條條的購物長龍,一個穩定的局面似乎出現了。

尤:有些俄國學者憑著一些數據,例如職工原來平均每月收入約九十美元,現在(○六年)已增至三百五十美元左右;俄國國內生產總值這幾年增加了三倍;莫斯科 四個人左右就有一輛汽車等等,肯定俄國已經離開了經濟、社會危機。當然,並不是所有獨聯體國家都是齊步發展的。波羅的海三國居民平均收入較高,愛沙尼亞人 均月薪近九百美元,但有些國家居民月入才五、六十美元,差距很大。

溫:有趣的是,我在愛沙尼亞市場上看到的一些擺設品,把希特勒和斯大林的木質人像套在一起,運動恤衫印上滿臉橫肉、目露兇光的列寧畫像。這情況似乎反映出 愛沙尼亞人對蘇聯的解體不僅沒有懊悔,而且引以為快。和普京的想法截然不同,葉利欽認為蘇聯(十五個共和國)解體是歷史的必然,是不是?

尤:是的。葉利欽說過,像羅馬帝國四分五裂一樣,蘇聯解體是不能迴避的。現在獨聯體的組合,又是「聯體」、又是獨立,各自發展,比蘇聯時代好多了。

獨聯體多國對俄羅斯抱戒心
溫:獨聯體內十幾個國家似乎有一個共同的最高目標,就是遠離蘇維埃模式。不過從多種跡象看來,矛盾是存在的。最突出的一個矛盾是有些國家對大俄羅斯主義陰 影的恐懼,對俄羅斯帝國、蘇維埃俄國歷史重現的畏懼。因此在政治上不是緊貼俄羅斯這個「核心」,而是向西方傾斜。傳媒不斷透露、報道,包括波羅的海三國的 獨聯體國家不是參加北約集團,就是亟欲「融入歐洲」,加入歐盟。現在,問題的另一面,是俄羅斯自身的路向是不是順應歷史潮流,會不會陷入歧途。

尤:路是曲折的。轉型期的道路更是曲曲彎彎。這個過程是資本原始積集的過程,是有權有勢、投機倒把的人掠奪國企和平民的過程,是世界富豪榜上赫赫有名的俄 國財閥產生的過程。轉型期留下了後遺症:在變化過程中,產生了兩種社會現象,一是兩極分化,貧富懸殊;一是官商勾結,貪腐盛行。普京不會不知道,在轉型期 幾乎沒有一個發了大財的寡頭是乾淨的。

溫:在聖彼得堡,我看到冬宮的出入口處,有一小群行乞的老婦人;在夏宮附近,一個抱著嬰兒行乞的小孩為躲避警察而發足飛跑,這情景令見者心酸。在馬路邊的 圍牆上,看到有人漆著「生活是痛苦的」幾個大字(用英文寫的「Life is pain」),這都可能是社會不公的折射。當然,不能以偏蓋全,從一般俄羅斯人的衣著上看,從私家汽車的流量看,從商店、市場上輪購商品的長龍幾乎絕跡的 情況看,總體上今天的情況比昨天好了。

大俄羅斯主義的合流
尤:普京對反貪腐是相當積極的。一些不法巨賈巨富觸了霉頭。普京對於大量投資傳媒業(特別是電台電視)的寡頭特別注意。有些寡頭想通過傳媒橋樑走上政壇。 他們有的在傳媒上、政壇上支持普京,當然受到賞識、保護、支持,但有的人投資到反對黨派控制的電台,普京便非常警惕。有一位有點異見異動的大富翁,就是被 揭出瞞稅漏稅等違法行為而被嚴處,變成一無所有的窮光蛋,還要坐牢。就是由於普京對貪腐行為使用了鐵腕手段,因此頗得一些俄羅斯人的好感。

溫:這些俄國人的心態是不難理解的。就我這次接觸到的俄國普通人來說,他們認同普京的執政思維和行為,和他們的大國主義思想有關。他們認為沙俄、蘇聯都具 有大國、甚至是超級大國的國際地位,從太空科技到石油生產、到武器、到藝術(包括繪畫、音樂、舞蹈等)、到體育運動,都擁有很多「世界第一」,他們認為普 京有魄力、有本事在蘇聯解體後,保持以至發展俄羅斯的種種優勢。而普京的腦袋中,看來的確存在著強烈的民族主義基因,他想復興大俄羅斯帝國,對獨聯體的一 些國家靠近西方(特別是向美國)的傾向十分不安,不滿。

尤:普京的民族主義思想和部份俄羅斯人的民族主義情結一拍即合,這是一些俄羅斯人喜歡普京的一個重要因素。

老俄共,新俄共,都倒霉
溫:不過我相信普京不敢「回到昔日的蘇聯」,因為這種想法距離大多數俄羅斯人的意願太遙遠了。

尤:是的。有一個很明顯的事例:目前俄國共產黨雖仍存在,但非常弱勢。黨魁久加諾夫的民望很低,有些人想振興共產黨,另起爐灶,搞了個新俄共,但竭力宣傳 鼓動,黨員人數也難過二字(二萬)。這說明不管是老俄共還是新俄共,也不管是意識形態的層面或政治層面,都不得人心,崛起不了。

(上‧下期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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