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April 14, 2007

中國人,你為什么這么愛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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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寬興(北京)


小靜死了,死得出人意料。實際上,我和她并不熟識,僅僅因為朋友宏的關系見過她兩次,而宏是她大學時的男友。在那個信奉純情之戀的年代,他們的關系并沒有維持太久,由于工作關系,畢業后分別去了兩座不同的城市,緊張的生活使他們很快就分開了。

但我經常拿小靜的名字打趣老朋友。這緣自一個小范圍內知曉的典故:在宏與小靜熱戀的時候,有一次逛街回來,男女宿舍的大門都已關閉,他們只好來到教室打發 時間(大學教室的門是經常不落鎖的)。怕保衛處的人發現,他們沒有開燈。年輕時熬夜不算什么事,在新奇而興奮的愛情面前,他們甚至感謝宿舍管理員的刻板無 情給了他們這樣一個絕好的相處機會。于是,不停地聊天、擁抱。。。。。。直到小靜問:“你想不想吃豆腐?” 宏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么晚了,哪還能買到豆腐?我去給你買個面包吧。”小靜有點惱怒地拒絕了,弄得我的傻哥們宏一頭霧水。

后來,年齡大了,飯桌上就有了葷段子,只要哥幾個聚會,最后的保留曲目一定會是:“宏,想不想吃豆腐?”

最近的一次聚會,剛有人說出這句話,宏的臉色就變了,“以后別再這樣鬧。小靜死了,被人打死了。”

她死在北園路的建材城。被三個男人用鋼管擊打頭顱而死。

實際上,畢業后小靜去了青島,很少再回濟南,這一次仍是回父母家中過春節,加上在電視臺工作的姐姐要裝修房子,小靜就比往年提前幾天回來,幫忙照應姐姐。 這一天,她們發現剛買的暖氣片漏水,把地板浸濕了很大一片,就找人拆下暖氣片,打車來到賣暖氣片的建材城要求退貨。賣暖氣片的柜臺老板承認貨是他賣的,但 只答應換貨,而不給退錢。小靜上學時就是認死理愛較真的性格,心直口快,她說這里面好幾個都是壞的,你再給我換我也不放心,我不要換,只要你退錢。

好不容易賺到手的錢,老板當然不想退回去,于是就耍開了太極。總之是一番讓雙方都感筋疲力竭的辯論與爭吵,隨著時間的推移,彼此的火氣越來越大,姐姐看老板鐵了心不給退錢,便亮明了電視臺節目主持人的身份,“既然你不退錢,我在電視上給你王八蛋暴光,非把你店封掉不可。”

她的話剛說完,在看熱鬧的人群注視下,建材店老板突然摸出了鐵棍,兩個二十歲不到的伙計也緊跟其后對小靜和小靜的姐姐開始了致命的毆打。兩個手無寸鐵的女 子自然不是三名鐵棍在手的大男人對手,很快小靜和她姐姐都被打倒在地。最后的結果是:小靜送往醫院時已停止呼吸,而她的姐姐顱骨開裂,至今躺在醫院的病床 上,差不多已經成為一個植物人。

由一場總價值不過一千元的暖氣片糾紛開始,突如其來的暴力事件毀掉了至少四個家庭的生活。當然,從此以后,酒桌上也就不會再有那個葷段子出現了,宏的感慨是:現在的人啊,怎么就這么容易生氣呢?

老板和小靜姐妹都已年近四十,按說不該是輕易動怒的年齡了。不過是一千元錢而已,怎么會象青春期少年一樣沖動易怒?我聽表弟描述過一次干凈利落的殺人過 程:兩個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整日四處游逛,有一天,兩人為誰先玩游戲廳的老虎機罵了起來,一人口拙罵不過對方,恨恨然離去,等他再 回來,手里就多了一把長刀,另一人看事不好,趕忙沖出游戲廳,剛跑出門口,持刀者的大刀已死命朝對方脖頸上砍去,我不知表弟的描述是否準確:頭都被砍掉 了,身子還堅持朝前跑了好幾步才倒下。這事發生在兩年以前,當地人并不以為怪,打架死人,似乎已不算什么特別的大事了。就在兩個月起,我的一位堂叔便對我 講起他毆打一個年僅十八歲少女的“光輝事跡”,這位參加過對越戰爭并立一等功的特種兵,當他的兒子在學校里被人勒索搶劫,他想到的不是報案,因為他知道報 了也沒用,校園暴力問題引不起警方的注意,而報案卻會招來校內外聯合的小黑幫對他兒子的報復,于是,這位身手不凡的前偵察兵,找來當年并肩奮戰的幾個老戰 友,先是假意讓兒子答應繼續給錢,暗地里卻對搶劫勒索者實施了專業跟蹤,當負責聯絡的一個女孩子出現后,這位當年的戰斗英雄一把扯住女孩子頭發,幾乎把頭 皮都給她扯掉了,如果不是戰友在旁拉住,估計這個女學生一定活不到第二天。“當時實在太生氣了,你弟弟這么老實,竟然還被人欺負。”

無疑,暴力已經成為解決問題的一種普遍方式,總是隔三岔五地聽到點與暴力有關的新聞。仿佛人們的火氣越來越大,大到連一頓飯都吃不好了。就在北京的回龍觀 社區,我認識的一個人,吃著吃著就和鄰桌打了起來,很“英勇”地把對方打成鼻梁骨斷裂,不料對方卻是已歸化加拿大國籍的移民,這一拳打下去就打出一個“國 際事件”,打人者被拘留,只好自認倒霉,最后,賠款外加活動費用,不下十萬塊錢。

沒有見識過西方社會,只聽說在西方法律制度下,打人是嚴重的罪行,可在我們這里,只要不把人打死,似乎就不算什么事(當然,不小心打到黃皮白心的外籍華 人,事情會比較麻煩)。一個縣城里的兩群年輕人打架,都到鄰縣去搬救兵,而那鄰縣的年輕人打架是遠近聞名的,敢打,善打(打得狠,卻不出人命),喝場酒就 能請來。就這樣,為了爭一點什么事,兩群人便動了棍子。110警察聞訊而至,兩幫暫時停止了毆斗,齊聲對110警察喊一聲“滾”,然后警察就走了,于是兩 群人重新開始戰斗。(對那個鄰縣的治安狀況之差,我曾有體會,但因與本文主題無關,此不贅述。)

原本以為經濟社會中的“經濟動物”們不再信奉以暴力解決問題,對一般年輕人的打架,總以青春期沖動作解釋,卻不料連小靜都死在一場莫名其妙的糾紛中了。

為什么連成年人也這么容易愛生氣?

想起了自己的一次動怒。多年來,一直向原就讀的山東大學索要學歷,2005年,再次致信過去,回信的口氣與態度使我覺得事情有轉機的可能。卻不料有消息傳 來,政治學與公共管理學院黨委書記高山先生認定當年我確實有“曠課”行為,打電話過去,高山先生第一句話就是:“為什么早不要學歷,晚不要學歷,這個時候 來要學歷?”

盡管相信自己的信中已有足夠過硬的證據,還是匆匆趕回濟南解釋,書記說:“找當年處理你的人調查過,你確實曠課。”

“不可能。你找誰問的?”

“我不能告訴你。”

“那你看過我的信嗎?”

“看過。”

“你如何回答我的置問?”

“你的情況與別人不同。”

“怎么不同?”

“你自己知道,政治問題,你還不懂?”

“既是政治問題,為什么卻以曠課為名開除?你能否正式代表學院告訴我,是因為政治原因?”

“不能。但你明白。”

于是我生氣了,后果很嚴重,但這后果只是對我而言。和他吵了幾句,重重甩門而去。但在匯報給公安部門的材料里,這一甩門之舉,就被夸大到“甩碎辦公室門玻 璃”的程度,盡管書記大人后來對我承認實際上并沒有摔壞玻璃,但報告已經打上去,有關部門顯然比我還生氣,于是找準了我的七寸,毫不客氣地端掉我的飯碗, 把我賴以為生的商店收了回去。

教訓是:你可以生氣,但要看生氣的對象是誰,如果對高書記這樣的人生氣,后果就很嚴重。當然,高書記還不是最可怕的,這么多年,我從不對警察生氣,想都不 敢想,我總是對他們陪著小心。我承認,我欺軟怕硬,原本以為不穿制服的高書記會相對沒那么可怕,卻不明白穿不穿制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家是一架機器的 不同組成部分。

于是,我想讓自己變得再也不會生氣。我們都是欺軟怕硬的人,當一個無法戰勝的對手在眼前,我們只會感覺恐懼,而絕不會生氣。我們生氣的對象只能是和我們一樣的平頭百姓,抄一根鐵棍在手,打也就打了,你怎么著我?想告我,不嫌麻煩你就去。

我們可以用用現代社會的普遍焦慮感為自己辯解:我們買不起房子的壓力,沒錢看病的壓力,上不起學的壓力,沒有養老保障的壓力,找不到老婆的壓 力。。。。。。一并積攢著,象一桶不斷加熱的汽油,等到一個合適的機會,當一個合適的對象出現,這壓力就會轉化為生氣的表現而釋放出來。

沒錯,我有很多壓力,我認識的人,往往也有很多壓力,一般情況下,我們忍著,大不了晚幾年買房子,大不了不裝修,大不了有病不去看等死,但是,如果你不是 那個機器上的部件,請別惹我,我們都很容易生氣。當我感覺和你身份差不多的時候,反正你也沒什么好怕的,那么,你很容易成為我生氣的對象。你要小心。

龍應臺先生寫過一篇文章《中國人,你為什么不生氣?》,但她只看到中國人性格中的一個方面,事實上,我們還有另外一重性格,我們其實是非常愛生氣的。親眼所見的事多到數不勝數,氣得我不想寫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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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議報》第297期 http://www.chinaeweekly.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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